（一）

2021年春，上海。李兵的手机响了，来电显示出“警察周卿”这四个字，他打了个寒颤，整个魂儿也被抛进了三年前的那个黑洞。

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日子，一边丢了工作，另一边老婆闹离婚，面对一对嗷嗷待哺的子女，李兵的眉头就没舒展过。

恰在此时，一个姓周的老友约他撸串，酒后又续了二茬，说是到宾馆玩两盘麻将。可进了房间后，李兵发现有人蜷缩在角落，鼻青眼肿。

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。姓周的一边解释，一边给李兵塞了几百块钱，接着就离开了房间。李兵有些犯晕，他守着债务人一个晚上，没有动那人一根汗毛。等到第二天清晨，便径自回家睡觉去了。几天后，淮南市公安局八公山公安分局的刑警周卿敲开了他的家门。

虽然拷在审讯椅上，李兵对周卿警官的感觉并不坏。审讯结束后，两个同龄男人聊起了家常，也找到了彼此间的共同点，比如两人都有一儿一女。而当李兵的母亲得知儿子因为涉嫌非法拘禁要被关押到看守所时，老太太两眼一黑、双腿发软，还是周卿上前抱住了她，才避免了摔倒受伤。

那的确是李兵人生谷底的时刻。服完半年刑后，李兵离开了老家，去上海干起了推销口子窖的工作。皖酒在上海没有多大的市场份额，为了能够增加销量，李兵一家又一家跑饭店、商超，甚至是小卖部，说了许多好话，磨了许多鞋底，总算是有了些销售成绩，日子也一点点地好了起来。

接通电话，一阵寒暄后，周卿便告诉李兵，先前采集的血样可能受到了污染，需要麻烦他回来再采集一次。虽然案子已经结了，但出于对周警官的那份好感，李兵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。

次日清晨，赶了一夜火车的李兵，连家都没回，径直来到公安分局刑警大队，重新采集了血样。之后，周卿把心神不宁的李兵送出了门外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，心中暗想：面对即将天翻地覆的变故，不知这个年轻人是否能做好准备。

（二）

1996年深冬，老郭一家的生活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
老郭住在四川遂宁蓬溪县的乡下，上有老母，下有两女一子。儿子排行老三，只有两岁，老郭尤其疼爱，昵称他为三孩儿。

这天清晨，老郭夫妇到集上采购年货，把三个子女丢给了小孩奶奶。四川盆地的冬日绵长且温暖，万物都在为来年春天的拔节生长储蓄着能量。老太太自然也没有闲着，她先是伺候孙子孙女吃过早饭，又到后院去喂养了大半年的母猪。等到再返回前屋，发现两个女娃还在，孙子却不见了。屋前屋后找了一圈，还是没有人影，老太太便立刻差人到集上叫回了儿子和儿媳。

整个村子都发动了起来，所有犄角旮旯也都被人翻了个遍。最终，在出村的一条小路上，大伙儿发现了一顶蓝色线帽，上面还有一匹白色的小马图案。老太太心里一凉，认出这是她给孙子编的。

遂宁西接成都，东连重庆，四通八达，人潮涌动，在那个物防技防设施都很落后的时代，寻找三孩儿已然是大海捞针。

这年除夕，双眼通红的老郭提着一把杀猪刀，将还没出栏的母猪杀了，却一口肉都吃不下。他把肉分给了村民，然后在大年初一便和老婆一起外出打工去了。

往后的24年，老郭夫妇辗转全国各地，一边打工，一边寻子。时间虽然会重塑一个人的容貌，但夫妇两并非抓瞎，他们记得三孩儿的眼皮一单一双，很好辨认。因此，只要从工地下工，老郭夫妇便走村串巷，盯着那些有着单双眼皮的男青年，心中暗暗盘算对方年龄是否相符。有时还会不顾对方反抗，生拉硬拽他们到附近派出所核实身份，也因此多次受到民警的批评教育。

与此同时，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盆地，村民们经常看见，留守的老太太还拿着那顶蓝色线帽，眼巴巴地守候在三孩儿丢失的那条出村小路上。

（三）

1997年初春，安徽凤台的一处工地。

老李趁着农闲到了附近工地扛料，挣点儿零花钱贴补家用。在这个工地上，老李听到了南来北往的口音，也耳闻了东扯西拉的故事。其中，老李发现有个外地工友将一个两、三岁的男娃带在了身边。老李感到奇怪，便上前攀谈。

工友操着四川口音向老李解释道：婚后一直没生小孩，迫于家人压力，便抱养了这个男娃。可一年后，老天又开了眼，老婆居然生下了另一个男娃。一个亲的，一个养的，自然有里外之分。老婆不太待见抱养的小孩，无奈，工友便将他带到身边。至于未来，工友吞吞吐吐，欲言又止。

老李既心疼又怜爱，因为工地离家不远，便时不时地将男孩儿从工棚接到家中，嘱咐老婆给他补一补营养。就这样过了一个月，这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工友突然消失，男娃，却丢在了老李家中。老李联系不上工友，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全。冷静下来，老李意识到，这大概便是工友对于男孩未来的安排了。

老李也动过报警的念头，但被老婆劝住了：的确，男孩已经被转了好几手，他们可不忍心再让娃娃颠沛流离了。于是，他们决定把这个男孩当成亲生儿子去养，并将他取名为李兵（化名）。至于男孩的来历，夫妻两约定一辈子都不会再提。

这是一个要付出代价的决定。

为了给李兵上户口，已经育有一女的老李一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，夫妻双双被开除了工作。又为了给李兵治疗眼疾，老李夫妇从县上一直求医到了省城才动了手术，也顺便改变了李兵单双眼皮的面部特征。

看着儿子一天天茁壮成长，老李夫妇感到很满足，也很幸福。但是打心底，他们还是忘不了李兵含混不清的身世。有一天中午，李兵转换电视频道，调到了央视二套正在播放的寻亲节目《等着我》。几乎在瞬间，夫妻两对视了一眼，目光中的不安尽显无疑。而这种不安也常常入梦，李兵的母亲就多次梦见警察进入家中，将他们的儿子强行带走。

或许真是“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”。2018年夏天，几名便衣警察真像是从天而降般，以涉嫌非法拘禁罪将李兵从家中带去了八公山分局刑警大队。

也是在那会儿，老李夫妇便预感道，事情或许会继续变糟下去。

（四）

原来，在八公山警方第一次对李兵血样采集后，四川蓬溪警方便通过系统比对，初步认定李兵和老郭夫妇有直系亲属关系。为了保险起见，蓬溪警方请求周卿再进行一次采样，用于二次比对。于是，便有了周卿给李兵拨打的那一通电话。

又过了几天，周卿来到李家，向李兵父母出示了鉴定报告。李兵的母亲虽然已经年过七旬，听到这则消息时，却还是立即怀抱了孙子和孙女，转身进了里屋。李兵的父亲要冷静很多，他先是讲述了当年领养的过程，然后告诉周卿：老伴儿不只是怕失去了养育了24年的儿子，还怕连带丢了孙子和孙女。周卿理解老李夫妇的焦虑和不安，答应由他们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李兵。

端午节当天，李兵从上海返回家中过节。吃完团圆饭，老李夫妇借故外出遛弯，留下女儿告诉李兵：他是从别人那里抱养，并非由父母亲生。李兵起初还以为姐姐在说笑话，但当看到姐姐的眼泪流了下来，李兵的脑子才轰得一声，炸成了千万块碎片。

真相是既定的，但每个人看待真相的方式却是千差万别。

四川那边，老郭夫妇着急忙慌地要订机票来认亲。李兵这边，反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与犹豫。他甚至偷偷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，打算回去继续推销白酒，仿佛这般，生活便可以维持原状。

周卿知道，李兵念及的还是老李夫妇多年来的养育之恩。他找到李兵，向他讲述了亲生父母艰难不易的寻亲历程，也这样劝李兵：和法律不同，感情并非非黑即白，而是更加包容与开放。既然父母无怨无悔，孜孜以求，他也希望李兵能够承担起作为儿子的责任与义务，如此，也算是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树立良好的榜样。

（五）

李兵在网上看过不少认亲的场景，对于那种鼻涕眼泪一大把的画面，他在心理上有点儿拒绝。

因此，在认亲团圆现场，面对媒体的镜头，面对坐在会议桌对面的老郭夫妇，李兵的脸一直绷着，不想显出任何不幸的迹象。

感觉气氛有那么点儿僵，在程序化地走完各项法律手续后，周卿提议道：双方还是拥抱一下吧。

话音刚落，老郭夫妇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前，紧紧抱住了这个找寻了半生的儿子。李兵愣怔了片刻，感到亲生父母的眼泪一点点润湿了胸口的衣衫，不知怎的，他的情感也瞬间破防，一边哭着，一边也张开了怀抱，将老李夫妇也一同拥在了一起。

两对父母，一个儿子，亲情和感情也在那一刻实现了交融，不分了彼此……（米可）